我自己研究戰略20多年,一直有一個疑惑,「知識」對一個將軍的幫助到底是甚麼?雖然我們「通常」「直覺」性的認為,一個具有豐富知識的將軍,當然比知識淺薄的將軍好,但實際的道理是甚麼? 中國戰國時代的趙括,是一個很好的反例,趙括因為「紙上談兵」這句成語在歷史上留下惡名,可是有能力能「紙上談兵」、能「辯倒多數人」不代表知識淵博嗎? 但這個「知識淵博」卻不能打勝仗。這是多麼令人傷心的事情呀! 這樣說來,軍事戰略領域的軍官、將軍、乃是學者,用功念書又有甚麼用處呢? 選個將軍也不用選擇能言善道、知識豐富的人,擲骰子決定吧,可以這樣好像也說不過去。 這並非中國的特例,古希臘時代,雅典的將軍是由公民選舉出來的。在一次競選中,被選舉成為將軍的人,不是那些久經沙場、有赫赫戰功的勇士,反而是一位的成功商人。有一位落選者實在想不通,雅典公民怎麼會讓一個毫無軍事經驗的商人擔任「將軍」,於是他就向蘇格拉底訴苦。蘇格拉底在沉思之後,有幾分同情又略帶遺憾地回答說:「一個在事業上成功的人,也許最具有贏得戰爭的領導素質。」雖然這個故事的詳細細節,因為文獻記錄太少,我們無法細究。但只看結果,我們可以猜測,當時的雅典人應該認為,一個可能贏得勝利的將軍,所靠的不是他在軍事上累積的知識或經驗,可以是其他領域的知識或經驗。 到了現代,雖然這麼荒謬的事情不再發生。承平時期的軍人晉升,基本上會依據他所擁有知識、經驗還有功勞、才能,乃至他的資歷輩分,來晉升。可是以上的歷史事例,多少還是將「軍事知識有用論」的合理性留下一點缺憾。 我並不是鼓吹軍事知識無用論,但這個疑惑一直留在我心中,雖然我閱讀過不少書籍,但卻沒能找到答案,心中總覺得怪怪的,然而哪裡不對,我也想不出明確的答案? 直到幾天前,我才總算想清楚,在軍事或戰略領域,「知識」和「實際應用」之間,有一個巨大的鴻溝。我以前一直以為「戰略」是在學習方法--克敵制勝的「方法」。20年後,我才想清楚,戰略領域學習「歷史上的方法」,並不難。或是「理解」這個歷史方法「並不困難」。但真正的難處是,戰略需要「猜測未來的敵人動作」,並給予打擊,破壞敵人動作的效果,讓自己累積優勢。但戰略或戰史書籍,沒告訴你的是,閱讀的人需要先「辨別」並「理解」現實環境和「書本知識」的差異。也就是說閱讀書籍想尋求「歷史方法」靈感的「將軍們」,第一道障礙,反而是需要先跨過「書本障礙」。你所閱讀(或學習)的軍事和戰史上的「知識」,雖然可能帶給你「知識」和「自信」,但也可能給你帶來的「過於自信」的陷阱。尤其軍人的特質上,又講究「勇敢」、及「不怕死」的精神,兩相交互在一起,很容易造成「莽夫」。歷史上,不細細思考現實環境差異,就直接想套用某些「原則」,以為這樣就可以贏得勝利,反而一敗塗地的「莽將」,並不少見。 一本書能揭露指揮官當時決策的全般資訊並不多。如果想要加以量化的話,1%我想也不到。以1991年沙漠風暴的行動為例,我們即使現在看史瓦茲科夫將軍的自傳、甚至多看很多這場戰爭的書籍,但我們從書本上吸收到的資訊量,遠遠少於史瓦茲柯夫將軍當時身處現場所吸收的資訊量。也就是說,我們無法只利用書籍,就能完全明白當時決策者做成決定的環境資訊。我認為我們只能學習到當時的決策者做此決策合理的推理或邏輯判斷,作者或許會介紹與此決策有關的環境狀況,但如果和決定相衝突或者不相干的資訊,基本上不會表露在書籍中(因為寫不完)。但是一個實際的決策者,必然被合乎決策邏輯的資訊、不相干的資訊,甚至和決策邏輯相衝突的大量資訊所包圍,書本上的決策環境和實務上的決策環境天差地遠。再者,書本上歷史的決策環境狀態和你所處「未來」的環境一定是不同的,一個歷史案例所學習到的知識或經驗,通常在你的未來決策狀態時不會相同,所以你不容易直接應用一種書本所學來的方法,就讓你輕鬆取勝。 古往今來,人類之間爭鬥產生的戰役,成千上萬場,就算你所學再多,還是要謹記每個案例都是不同的。中國戰國時代,趙括「乘勝追擊」反而「一敗塗地」的例子,我想就是一個顯例。就算你的腦中記得再多的案例,但是你無論如何都要記得一點,你從書中所學的知識,書中所揭露的資訊量,和你面對現實環境的資訊量,是遠遠不夠的,雖然書中可能傳達了些知識給你,但是只要現實環境中的狀況有些微的不同,若你沒能細細的分辨,敵人就可能因此讓你誤入圈套。 一般人對書,都有習以為常的、先入為主的觀念,它在「教」你,你要學以致「用」。如果你今天念的是國小、國中、高中的語言、理化、數學教科書,則書所教的「方法」,它應用在實際環境的實用性很高。但如果是大學等級的社會科學教科書,實用性則差一點。不過一般人不會細細思考這一點、理解這一點。即使不知道這一點,對日常生活上的決定也沒甚麼大礙。可是在戰略領域,後果就完全不同。想想看,國家打敗仗,是何等嚴重的事情。 很多人認為「戰略」是方法之學,是一種講究「實用」的學問,反而因此讓這個問題更嚴重,因為戰略看似在教你「方法」,所以你會更想「實用」它。但一個歷史戰役的戰略教訓,「充其量」只能累積你的素養,這個方法能不能應用,還要看你的實際環境的狀態和那個戰役之間有多少的相似度。 書雖然是傳遞「知識」的主要媒介,但可惜的是「書」的篇幅通常不大,啟蒙時代想創造一種軍事上克敵制勝的「理論」,看起來更是一種夢想。想將一種方法,所可能面臨的各種情境、各種細微變化全部交代清楚,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自然科學或理工科的應用科學,在陳述問題時,都很強調boundary condition(邊界條件),不過在戰略學上,這點雖然更重要,但是讀者卻不會想到這個問題。作者也很難將一個戰略議題的邊界條件定義清楚(就算想寫,篇幅大到也寫不完),更遑論讀者會跳脫作者鋪陳的思維去考慮這一點。 十八世紀的啟蒙時代,是軍事知識勃發的年代,歸功約米尼、克勞塞維茨寫了幾本軍事學經典的成就,讓我們這些後代的讀者莫不捧之為圭臬。孰不知,他們希望創建軍事理論的心願,卻讓我們這些後輩,越學越模糊,腦袋更不清。(克勞塞維茨雖然認為創建一種無所不包的克敵制勝的理論方法並不可能,可是他的書的很大部分,還是在說明當時的軍事方法,這代表他也沒有想清楚,軍事領域的「知識」能給軍人帶來怎樣的「效果」,他還是在教「當時」的軍事方法,「希望」讀者能學以致用。) 今天假設你學習約米尼的戰爭藝術,你應當知道,戰爭藝術這本書崇尚「數量」的原則。但這個「數量」的方法,是否能在你當代的環境,你自己所面臨的決策環境,能「有效」的應對你的戰略問題,是需要你自己慎思明辨的,書本很難教的來。假設你今天領導的是一場土著戰爭(雙方都拿著刀來戰鬥),那麼「數量」因素或許是你決勝的關鍵。但今天若你領導1991年的伊拉克軍隊,對上當時有空優、情報優勢…各種優勢,唯獨就是沒有數量優勢的美軍,你的決策狀況又完全不同。「數量優勢」對你可能是一毛不值。但如果你領導1965年的北越軍隊,對上1965年有軍事科技優勢的美軍,你所考量的或許不是以「數量優勢」來取「勝」,而是以「數量犧牲」來換取敵人「失去耐性」,這個時候「數量」又是一種截然不同的考量。 光一個「數量」的因素就可以有多種取向的考量,端賴你自己慎思明辨你的環境,及所面臨的戰略議題。有很多人說,戰略是一門藝術。今天我要修正這句話,「戰略應用」是一門藝術,「戰略學習」所得來的知識,不可以、也不能將它簡單套用在「戰略應用」上,至於戰略學習算不算是科學,我想讓讀者自己解讀吧。 理解這個「書本障礙」(book barrier),可能是所有軍事領域的研究者,所要認清的前提之一。直到寫這篇文章,我才想起來,我曾經讀過鈕先鐘老師書中的一句話,它的意思大概是這樣的「戰略的學習並不困難,但是它的應用卻是千變萬化」,這句話我已經記不清楚出處,我想應該也不是紐老師自己的話,應該是引述某人的話而來,可惜這段話,並沒有更多的解釋。如果你個人學習戰略的心得是,戰略實在太過虛無飄渺,我想你重新認識這個「book barrier」應該會有些幫助吧。 我認為一個將軍學習歷史知識,主要有兩個作用。第一是,這些歷史知識,有可能在你做決策時(和敵人對決時),可能用的上。第二是,當你接受到一些荒唐命令時,可以用適當的歷史案例當理由,來辯駁它。例如: 史瓦茲柯夫將軍的自傳,在P557頁描述史瓦茲柯夫將軍反對國防部長錢尼,大膽進攻伊拉克西部的計畫。他就以二戰中的花園市場作戰(尼米根之役)為例,反對錢尼的「西方遠足」計畫,說明這樣的計畫野心過大、不容易運補等等缺失。 在這樣的自傳中,一個決策者能吸收多少「有用」的經驗?誰也不知道。因為你未來會處於何種決策環境,連你自己都不清楚。這種知識只能累績,但是你卻不知道有多少部分,在你的未來可以實用。舉例來說,史瓦茲柯夫將軍的自傳中說明了很多美國文化與阿拉伯文化的衝突,對一個讀者來說,這樣的知識或經驗,對你未來的決策會不會有實質的幫助,誰也不知道,因此,戰略研究中,我們只好用一個很虛幻的名詞「戰略素養」,來表達一個將軍的學識程度。但是一個戰略素養高的將軍一定打勝仗嗎?坦白說,也沒有人知道。我們只能合理的期待,這樣可以增加打勝仗的機率。 2018.09.28 陶盛濤 於中壢 |
Welcome to Strategy War Map (http://warmap.org/) | Powered by Discuz! X3.3 |